编者按:中国自然资源报2019年1月8日整版推荐了汪品先院士的科学人文随笔集《瀛海探径》,该书恰如浩瀚书海中的一枚珍贝,为我们揭开了海底世界的神秘面纱,也带来了有关科学创新的振聋发聩的批判与思考。汪先生的自序睿智冷静、妙语连珠,该书编辑方鸿辉的介绍文章娓娓道来,精彩内容试读更是让人不忍释卷。
走向深海 ——《瀛海探径》自序
都说是“开卷有益”,但是全国一年出书几十万种,你说打开那一卷好?
现在你打开的这卷,是一名科学工作者二十来年发表在报刊上的随笔文章。科学家和艺术家的一大区别,在于所面对群体的规模大不相同。现代科学的专业性很强,隔行如隔山,写出来的论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没有可读性,和艺术作品的读者规模不可同日而语。但是科学家也不能总躲在“象牙塔”里自娱自乐,还是需要让社会了解。澳洲前些年有一家新研究所盖大楼,四周都用的玻璃墙,所长说这是让“纳税人能够随时看见我们在干什么”。
其实科学家是十分需要和社会对话的,至少在三种情况下,希望社会上听到他的声音。一是科学研究的大目标。科学家研究的具体问题行外人不容易懂,但是研究的大目标往往是社会上认识不足的重大问题,需要大声疾呼以唤起广泛的注意。二是科学研究中的意识形态问题。道德和教育之类都是全社会的问题,然而在知识界最为敏感,因此科学界无论是治学为人、还是思维方式,都足以引起社会热议。三是科学研究的情趣。只有科学家的眼光才能看见的自然美,只有在科学征途上才会遇上的奇迹或者幽默,都值得科学家走科普途径,与社会分享。
以上的这三方面,正好就是这本《瀛海探径》的三个组成部分。在作者将近六十年的业务生涯里,海洋科学占了近四十年。因此本书第一部分“走向深海”的10篇文章,都是在呼吁对于海洋、尤其是深海远洋的重视,在陈述华夏文明由于海洋成分不足而带来的历史教训。这批文章从90年代起按年份排序,既有面向大众或者干部学习班上的报告,也有向上的反映、包括“两会”的书面发言,内容都是介绍深海的知识,鼓吹向深海进军。同时,从这批文字的主题变化里,也可以看出近廿年来我国海洋事业从冷落到火爆的发展过程。
第二部分“创新思维”共15篇,一开头就是当年中国科学院学部的一篇命题作文“院士自述”。那篇二十多年前的短文“思想活跃与科学创新”,至今读来也不觉得过时,所点问题仍然是我国学术界的软肋。接下去有好几篇还是讨论“创新思维”,都是试图在我国科学大发展的背景下,追溯妨碍科学创新在思维方法上的根源,分析导致学术道德败坏的原因。作者认为这是有关中国科学发展前景的根本大事,曾经反复试图发动学术界展开讨论。对于这批文章的发表,作者愿意在这里对报社和编辑表示谢意,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在报上看到这类负面的文字,也不是所有的读者都赞成作者的观点,比如关于汉语在科学里地位的问题就有争议。作者衷心期望本书的出版,能够促进社会继续对这类问题的关注。
和以上两大部分风格不同的是第三部分:“科海觅趣”。开篇就是个诙谐短文“戏说跨世纪”。那又是篇命题作文:同济校报要每个院士在2001年新年交一篇文章,论述新世纪学校发展的方向。我因为“新千年”在2000年已经迎接过一回,这次只交了篇耍贫嘴的文字胡乱交账。校报很客气,对这篇“捣乱”的文章并未退稿,只是登在报纸的下角,并且注明说版面位置不表示排名先后。不过总的来说“三句不离本行”,第三部分收集的科普文章大多与海洋有关,包括“十万个为什么(海洋卷)”里带有人文性质的几篇。例外的是“老年”一文,那是想为晚报读者的骨干——退休一族说几句话,但是放在哪个部分都不合适,在“科海觅趣”里也有点勉强。
本书的末尾,转载了几篇记者的报道,无非两类:一类报道我个人,一类报道我的观点。前者介绍我几十年来从事海洋科学的经历,其实在第二部分里也有两篇,回顾作者所在同济大学海洋地质学科发展的过程;后一类是从记者的角度,转达我对当今科学发展的认识和主张,其中包括2005年对于院士头衔过分炒作的批评,和近来对于中国科学应当“转型”的主张。
社会报刊属于人文范畴,科学家在报上谈论社会问题,只能算是票友唱戏,所以这本书至多只相当业余歌手的一张专辑碟片。科学家是一类很特殊的人群。他们往往偏执于自己的专业,总埋怨别人不重视自己的领域;他们有较强的国际观念,尤其在中国,曾经是改革开放后首先走出国门的人群;他们热衷于争论,习惯于坦率表达自己的不同观点,因为自然科学争论的社会后果不像人文科学那么严重。正因为如此,科学家的人文随笔就有可能别开生面,成为另有一番风味的“非典”作品。
这本书如果浓缩到底,那就只剩下四个字:“深海”和“创新”。90年代开始的几篇,重点想要唤醒社会的海洋意识、建议确定国家的海洋战略;而近年来的随笔,重点在于激活科学中的人文因素,分析阻碍创新思维的文化根源,抨击流行于科学界的陋规恶习。这类批评文字行文时很容易越界,招来“狗抓耗子”之讥。但是作者“骨鲠在喉,不吐不快”,明知一介书生的纸上议论很难产生什么实际效果,但是如果社会上连这类声音都没有了,那才是真的悲剧。
总之,我衷心希望《瀛海探径》的读者能够“开卷有益”,希望从中能获取海洋、尤其是关于深海的知识,能听到如何在文化的深层次里排除创新思维的障碍,真的向创新型社会前进的呼声。
精彩书评:生命的深泉在涌流 方鸿辉
认识汪品先先生有二十五六年了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为编辑《中国科学院院士自述》就与汪先生联系上了。印象特别深刻的是,他的自述太有思想也太有特色了,不仅言语幽默,有些话读一遍,就会有过目不忘的感受。记得他的“另类”自述是记当年留学莫斯科大学的学习生活,其中有这样的情节:
50年代末,中国古生物学代表团访苏,斯行健院士劝汪品先他们“在国外最重要的是把外语学好”。他们问为什么,斯行健居然一语破的:“可以看原版小说啊!”当初觉得此话似乎有点离谱,但汪品先感叹:“这些话含义之深,我是过了几十年才理解的。”
汪先生的深邃思考常常令人觉得天马行空漫无边际,“我喜欢在飞机上观赏云海变幻,真想步出机舱,在白花花的云毯上漫步;也喜欢在大雨声中凝视窗外,想象自己栖身在水晶宫的一隅⋯⋯”
有意思的是,2000 年初,笔者有幸参与主编《百年科技回顾与展望:中外著名学者学术报告》,又与汪先生碰面了。这是一部20世纪末世界一流学者的中英双语科学报告集,11位报告者中有美国当年的卫生部长瓦姆斯、德国科学家施瓦茨、华裔学者杨振宁、李政道、丁肇中等诺贝尔自然科学奖获得者,其中也有四位著名的中科院本地院士,汪品先院士的“深海研究和新世纪的地球科学”则是他主持南海大洋钻探之后的报告。笔者是个“深海盲”,却被汪先生深入浅出的描述深深打动,初识了为什么“地球是一个系统,牵一发而动全身”?为什么“认识地球系统,深海研究是关键环节”?中国地球科学界的历史责任到底是什么?至今仍深深记得汪先生说的“人类对深海的了解,还赶不上月球,甚至还不如金星和火星⋯⋯”
以后又有机会与汪先生不断地打交道,譬如代表《上海画报》作的专访,我们共同为新版《十万个为什么》效力等。尤其是由汪先生发起的在媒体上的多次讨论,诸如:创新的障碍究竟在哪里——致《文汇报》编辑部的公开信;汉语被挤出科学,还是科学融入汉语⋯⋯都曾激发起万千受众(也包括笔者)的思考。此外,我们还不时地能读到汪先生发表在各家媒体上的文章与采访文字,这些便引发笔者的职业敏感,很想为汪先生编一本海洋大家的人文思考集,把他的“头脑风暴”后的积淀端给广大受众,至少可以启发(抑或稍稍促动)传统教育理念作些变化,让一味教学生“会答”而逐步改为“会学-会思-会问”?
为此,笔者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会电话打扰汪先生,死死缠着要为他出一本《深蓝畅想》之类的科学人文读本。很幸运的是,汪先生很合拍地频频答应,可就是迟迟没见行动。答案固然是“忙,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⋯⋯”不过,对于上了年岁的大家,我也不忍心老是去“催租逼债”吧?但每年的岁末,总会在电话贺岁之余,亮出“黄世仁”的一面。前几年,把我逼得没耐心了,曾“最后通牒”似的说:我也快70了,你不准备让我安心退下来?汪先生不愠不火地答道,“快了快了,院士退休制度要实行了,我一退下来就还债,一定好好写一本⋯⋯”
2017年末,我实在急了,就说,你干脆请一位学生把你这两年在同济公选课的讲课记录整理了,出一本集子?或者把这些年已发表的有关海洋和创新的文字或报告集成?讨价还价的结果,就是2018年版的《瀛海探径——汪品先科学人文随笔》。没料到市场反应很好。8月份,在上海书市配合少年儿童出版社海洋探秘彩绘读本的首发,《瀛海探径》备了20本书,不到半小时就售完了。汪先生有些不信,一定要去我社摊位上探个究竟,确实售罄了,老人家才露出得意的微笑。当然,我暂时还没有退休,因为我还在等待汪先生的公选课的笔记整理稿呢!
因为有喜欢思考的癖好,又加之行动的勤快,汪先生在今年春上,依然很有兴趣地下潜深海探究竟,还很兴奋地说,这是“爱丽丝下潜深海奇境”。
年逾八旬的汪品先院士确实是青春不老啊!
还是塞缪尔·厄尔曼说的到位:青春不是年华,而是心境;青春不是桃面、丹唇、柔膝,而是深沉的意志,恢宏的想象,炙热的恋情;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涌流。
(作者系上海教育出版社编审)